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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9章 定風波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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齊奢用同一種姿勢,笑著把另一手搭去到蘇赫巴魯另一邊的肩頭,“大漠上能做個男人,在哪兒就都能做個男人,這本事是谙達教我的。而在大汗的眼皮子底下逃離大漠,施展這身本事的機會,也是谙達給我的。至於當年兀爾紮河一戰,我如何取勝,天地知,你我知。如果不是谙達不惜身負叛國重罪而私底下向我遞送軍情,我要麽就是遭大王子的部隊殲滅,要麽就是戰敗被依著軍令狀處決,何來他日大勝還朝、封王稱攝之風光?可若谙達以為,齊奢應許你所托之事權為報恩,那就大錯特錯,谙達待我的一片恩深義重,我終此一生也無以為報。這麽說吧,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回谙達半夜裏來叫我,說那白狼又來了,你要去宰了它,大王子布日固德不肯跟你去,問我敢不敢一道?我穿上鞋,提了刀就跟你走。現在同那時候一點兒分別也沒有,谙達要做什麽,齊奢一字不問、奉陪到底。”

一大陣暖風呼嘯而過,兩個男人默契地用手扣住了另一方的後腦,把額頭抵在一處。這動作曾無比地稚嫩,就在那些個逝年中永遠有一對異國王子,一個強、一個弱,強者用健勇的體魄和慷慨的公平,弱者用挺拔的自尊和堅毅的眼睛,同時贏得了彼此的敬重。他們都衷心地盼望有一天,可以不僅以人格的平等,並以力量的平等站在一處,今天他們站在一處,憑一個童年的姿態,憑一場生死惡戰。世事浩渺間,總有些緣分可令人遺忘人生的空瀚與寥落,這種緣分,存在於男和女,或兄和弟。

蘇赫巴魯把手順著齊奢的頭頸直滑到他後背,用力一拍,“我算明白哈斯琪琪格那丫頭了,女人家若被你這張嘴哄過,真沒法再跟其他男人。”

齊奢大笑起來,被一些青蔥的歲月點亮了雙眸,“她,好嗎?”

“守貞不嫁。”總是這樣的,好男子的出色總要由很多女子的淒美來裝點,但因其中的有些女子格外好,就使人難以不黯淡了雙眼、沈下音調。一晃眼,蘇赫巴魯已清一清嗓子,容色自如,“最多再過兩個時辰援軍就能趕到,谙達稍作歇息,我到時候派人護送你回國。”

齊奢的眼仁也幽密而內斂,若封有寶藏的山穴,“這段時間谙達也只管休養生息,待我回京安排一下,晚幾個月再給你消息。”

連雨不知春去,一晴方覺夏深。塞北仍是涼風習習,關內卻已經是薰風送暖,家家蒲艾盈門、處處榴花照眼,即將進入響晴之日。

3.

北京城的日頭升起前,先有一點微光亮起在皇城慈慶宮的宮院內——是臥室遮燈的紗籠被取下,蘇繡床帳、盤錦絲被之間,母後皇太後王氏起身,接受侍寢宮女們的請安。清脆的和聲傳至外間,戒嚴便解除,宮門開鎖。司衾的宮女們魚貫而入,粗使的女婢則將熱水送至門前,一切都開始井井有條地運作起來。

寅末時分,洗漱完畢的東太後王氏已坐在梳妝臺前,身後立著手捧妝匣的司容宮女和梳頭太監。王氏身為亡君之妻,不宜施朱,故此宮女們只向王氏的面上敷一層茉莉花實和制的珍珠粉,卻並不擦胭脂,太監則以頭油替王氏通發盤髻、插戴佩飾。從頭到腳由裏到外全停當,宮女們方才將窗簾打起,候在滴水檐下的一眾當事太監齊刷刷地跪地問安。

管事牌子吳染擺好了阿諛的笑容由門外直趨寶座邊,只見他手內的月牙兒鋼包一頓,借勢點燃了指間的一小撚蒲絨,嘴把紙媒子一吹,溫和的明火就引著了煙絲。他直挺挺地跪倒,一手托煙袋,另一手把煙嘴直送去王氏的嘴邊。

待王氏吸完一鍋煙,就有侍膳的太監送上一只只提盒,解開了盒子外的黃雲龍套,將裏頭熱乎乎的早餐一樣樣地擺上食案:紅稻米粥、香糯米粥、薏仁米粥、八寶蓮子粥、八珍粥、雞絲粥、鮮豆漿、牛骨髓湯、麻醬燒餅、油酥燒餅、蘿蔔絲餅、清油餅、白馬蹄、糖包、糖餅、焦圈、炸饊子、炸回頭、素什錦、鹵鴨肝、鹵雞脯……左右視王氏的目光所及,將較遠的菜肴搛來其面前的黃龍碟內。王氏手撚辟毒箸,每一樣都是淺嘗輒止,笑亦淺淺,似一線迷朦的晝光浮動在嘴邊。

吳染在一旁略一揣測,即大著膽子堆起笑,“奴才恭祝母後皇太後今日同閣老們馬到功成。”

王氏斜了寵監一眼,驚鵠髻間一枚景福長綿的金鳳簪爍爍凜然,任是無情也動人。

熹色越過重重的殿宇樓臺落入了內宮之外、內閣之中。內閣大院的正堂間有一副漆色清朗的木主牌,供奉著文宗孔聖人,緊挨著正堂的值廬內,王正浩、王正廷、魏淵三位輔臣面目肅然,一同起身恭迎,“元輔大人早安。”

王卻釗邁入房,皓白的須發襯著漆紗襆頭、圓領公服,一舉一動間威儀十足。一面大咳一聲,一面掏出了一方帕子遮在嘴前,立時有內役捧上填漆痰盒。王卻釗吐過了汙痰,擡起頭嘎聲詢問:“聽說有件折子繞過了內閣,留中不發?”

長子兼次輔王正浩搶應道:“回元輔的話,是鎮撫使孟仲先的密折文書,直接遞去了慈寧宮,不知說些什麽。”

依照慣例,所有呈交禦前的奏本均需經過內閣的票擬,這就是閣臣特權的來源,“留中”則是君主的特權,指的是將折子擱置,既不發還也不批答,令人不明實情,臣僚們戲稱為“淹了”。而此種使內閣深惡痛絕的陋習就是自攝政王齊奢搶班奪權、特許鷹犬們專折奏事後才頻頻發生的,此際他人雖不在京城,其後宮的內應西太後竟陰魂不散地使出了同一招,不禁叫王卻釗嗤之以鼻:“還能說些什麽?小人作祟!等辦妥了正事,就說遞上去的折子少一件,管西邊要就是了。”

內閣中的第三把交椅,武英殿大學士兼刑部尚書魏淵面露欽羨,摧眉折腰道:“正事辦妥,也就再沒西邊說話的份了。”

唯有王家三子王正廷,口內無言而面上無色,胸中有塊壘。

自外頭傳入了一條雌雞似的喉音:“各位閣老,兩宮太後傳見。”

王卻釗又咳嗽了幾聲,各人整理一下衣帽,便沿著被露水浸濕的甬路由外朝走入大內。

乾清宮的東暖閣早就布置妥當:禦案坐東朝西,兩宮太後東太後王氏在南、西太後喜荷在北,明黃的八折紗屏前就是少帝齊宏的升座處。數名內侍屏息凝立,金虬伏棟下,玉獸蹲戶旁,甪端噴吐著絮絮迷煙。

四位內閣大臣被太監引入,齊口稱“叩見”,卻只有三人倒地叩首。王卻釗巍峨矗立著,昂首道:“老臣近日風濕病覆發,不便跪拜,還請兩宮太後、皇上見諒。”

禦座上的少帝齊宏一楞,歷來只有年長的皇室親貴才有資格在禦前免除大禮,而即便是尊禮老臣,也該在叩跪後再由太監扶起才是,哪有自己就給自己免禮的規矩?心下雖大為不快,卻怵於王卻釗的淫威不敢發作。

紗屏後,喜荷也面顯不豫,但也只從鼻子裏噴了一聲氣,無形無色也就散了。倒是另一邊的東太後,身為王大首輔的偏憐小女,對父親頻頻地點頭,“辛苦首輔大人,賜坐。幾位大人也站起來說話吧。”她斜斜地擡起下頜,舉眸曼視,“自從皇叔父攝政王參政以來,我們姐倆早已撤簾,不問政務經年有餘。今日是何要事,竟有勞諸位重臣請出我們慈慶、慈寧兩宮?”

太監端來了一張紫榆水楠凳,王卻釗穩穩當當地坐下,撫一撫長須,“今日之事恰與攝政王有關。兩個月前,攝政王別京行圍,王府重新進行修繕,工匠在整修王府東苑寢殿的地板時,在地底發現了這個——”

隨著他振聾發聵的一咳,兩位太監合力擡入一只大棕箱放來了宮殿中央,翻開箱蓋。

“這是什麽?”東太後王氏振了振烏金薄羅的宮裳,珠光外露,寶氣內含。

對面,她的老父再次低嗽了兩聲,吐出兩個詞:“龍袍,朝冠。”

室內本屬炎炎,這一下卻似有個大雪球砸破了殿頂直墜而下,龐然的、森冷的,直逼在每個人眼前,不曉得會越滾越大,還是消融於無形。

一刻的沈寂後,王氏的一雙妙目直如戲子般吊去了鬢梢,“此事當真?!”

“母後皇太後明鑒,千真萬確。”若真是一臺戲,王卻釗的老生唱得音平氣穩、蒼勁酣暢。

其後的閣臣魏淵大概是醜角,忙著跳出來大敲邊鼓:“兩位太後不妨親眼檢驗,內有大朝章服兩套、縹裳兩套,及朝冠一頂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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